“還在231.1高地上戰斗的我雖然振奮,卻并沒有理解這次成功的進攻意味著什么。誠然,95團和114團在2月底已經通過防御取得了不小的戰果,但這次收復失地畢竟是我軍接連敗績、前線危若累卵之際唯一無可爭議的勝績。后來我才知道,我們的勝利成了整個東部戰區,乃至全法蘭西的救命稻草。所以……”
“我們成為了法蘭西的英雄?!钡聝葼栞p嘆一口氣,溫柔地看著面前闊別數年之久的佳人,平靜得仿佛是在敘述別人身上發生的事,“那座山也有了新的名字:軍旗山?!?p> “我大概也能猜到后面發生了什么……”飽經風雨的薇爾莉特立刻就反應了過來。
“沒錯,軍旗山成了法蘭西榮譽的象征、法國軍人勇氣和智慧的標志,所以——它絕不能讓德國人奪走?!?p> 114團與95團的任務由堅守陣地一周,理所當然地變為了戰至最后一人。
…………
“左翼的敵人上來了!已經進入了香檳戰壕,開始炮擊——艸了,杜奧蒙堡的炮彈怎么還沒打完?!”
“114團請求炮擊上次的位置,重復,炮擊上次的位置?!钡聝葼柺祜啬闷痣娫捄艚辛伺诨鹬г?,然后便抬頭寬慰已經晉升為少校的費德森道,“放心了,咱們已經構建了完整的反斜面陣地,那一門155炮不會對我們有太大威脅了。更何況就算德國佬還能找到炮彈打,炮管報廢也就是近期的事?!?p> 費德森嘆了口氣,不再糾結這個事情,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繼續熟稔地下命令道:“讓2營炮擊結束之后立刻頂回去?!?p> 很快,2營的士兵便在幾個軍官的帶領下,消滅了塹壕里的那些殘存德軍士兵,然后便攻克了剛剛丟失的“香檳戰壕”。法軍傷亡微乎其微,德軍卻損失慘重,這段戰壕的丟失與收復顯然是一個針對敵人的圈套,旨在補充各部隊德制7.92毫米子彈的消耗。
不多時,一個傳令兵便來到了團指揮所,向費德森少校和德內爾報告了繳獲的情況——他們從大約90具尸體上搜到了七千來發子彈,雖然不多,但省點用也夠那兩挺馬克沁機槍維持個四五天的了。
他們倒不怎么需要擔憂法制彈藥的補給,如今114團和95團已經成了全法國的明星部隊,后方因此不遺余力地保障他們的物資儲備,哪怕付出再大代價。幸而這兩支部隊也對得起運輸隊兄弟們的犧牲,留在軍旗山東面坡的灰皮尸體要遠遠多于西面坡藍皮的。
毫無疑問,德內爾天馬行空般的指揮藝術是法軍取得這一戰果的最大依仗,因此他現在成了114團的團參謀。他的軍銜仍是中尉,但不再是職務軍銜,而是真實軍銜——也就是說,如果他在3月3日陣亡,那么他的撫恤金還按照他的本銜二級準尉發,是3780法郎,但從3月4日以后,他的撫恤金就變成了5500法郎了。
5500法郎大概是個什么概念呢?大概比普通法國工人十年的薪水低一點。共和國政府還會給烈士遺屬每個月發放一定補貼,其中中尉每月發放25法郎。
除了這筆錢,政府還會根據在烈士獲得勛章和表彰的情況再發一次獎金,據說一次全軍嘉獎價值可以達到1000法郎,這對于平民來說也算是一筆巨款了。
不過這些錢對于上流社會來說就根本不夠看了,舉例而言,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每年開銷就能達到十幾萬法郎,這將將能踏入上層社會的門檻。要知道這可是幾十年前的事情,單論購買力的話,瑪格麗特這樣的高級交際花一年用光一個團的撫恤金絲毫不夸張。
只是如今德內爾根本談不上為自己的撫恤金數額感到不忿,他現在連撫恤金該寄給誰都不知道呢。
盡管勝利不斷,但部隊的傷亡還是小不了,到3月9日,114團連級以上軍官已經折損近半,就連曼恩中校自己也在一次反沖鋒中負了重傷,兩個小時后便撒手人寰,目前全團兩千多人也只剩下了一千多點能夠繼續戰斗,再加上95團的殘余部隊,軍旗山上現在攏共也就一千三百余官兵還在堅守。
即便地形和局勢再有利,他們和當面德軍的差距也太懸殊了,即便交換比再難看,德軍也能用兵力優勢將他們堆死。
因此德內爾根本就不奢望自己能活下來。
正出著神,指揮所的電話突然響了,就坐在座位上的德內爾順手拿起電話:“這里是軍旗山陣地?!?p> “我是巴爾富里耶中將,是誰在接電話?”
對方的身份讓德內爾一愣,他很清楚自己的部隊隸屬于第30軍的51師,而巴爾富里耶中將則是那支“鐵軍”,也就是由福煦將軍一手帶出的第20軍的軍長,難道第114團和第95團要轉隸第20軍了嗎?
“將軍您好,我是114團團參謀讓·德內爾·戴澤南中尉,我馬上請指揮官接電話?!?p> “哦,你就是那個棒小伙,好好干,讓你指揮官接電話吧!”
德內爾便將電話交給了費德森,過不多久,他就看到費德森的臉上露出了在前線極為難得的笑容。
費德森一掛電話,便笑著告訴德內爾:“咱們要輪換去后方了!”
“不是戰至最后一人嗎?”德內爾不太明白。
“是的,但是巴爾富里耶將軍說,我們和95團只要把團旗留在陣地上,就算繼續堅守了?!辟M德森回答道,“他說這是貝當將軍的意思,上帝保佑我們的司令官!”
德內爾的心里也輕松了不少:“看來巴爾富里耶將軍的耿直真是名不虛傳,他完全可以不提貝當將軍的?!?p> “等到11旅接替我們的陣地,我們就能撤下去了。但是——巴爾富里耶將軍特別提到了你,你今天晚上就跟著補給隊到后方去,數不清的記者在蘇伊利等著你?!?p> “記者?”德內爾
“你現在成了大明星?!辟M德森走到德內爾面前,為他整理了一番衣著,然后滿意地端詳著這個英氣勃勃的軍官,“初出茅廬就讓勃蘭登堡軍吃癟的小軍官,巴爾富里耶將軍告訴我,后方已經有人把你看做是拿破侖一般的軍事天才了?!?p> “我既沒有拿破侖的能力,也沒有他的野心?!钡聝葼柨嘈χ卮鸬?,“我應當對他們說些什么?”
“我不知道,但是我敢肯定上級會教你的,你放心走就好?!?p> 于是德內爾便帶著對后方的期待和對意外的不安,等到了夜幕降臨,等到了第一批牛馬一般的輜重隊將彈藥、食物和飲用水運上了陣地。
…………
“如果可能,你們還要繼續加深陣地?!?p> “我們現在都要把山脊兩邊挖通了,中尉?!?p> “不怕?!钡聝葼柣卮?,“挖通了更好?!?p> “好的中尉?!币粋€比德內爾還要大不少的中尉像下屬一樣回答道,通過神態不難看出,他已經認定既然德內爾中尉已經提出了建議,那么執行就是了。
“祝好運?!痹陔x開之前,德內爾最后囑托道,“距離輪換的時間也不多了,你們千萬保重,不要在這個時候吃大虧啊?!?p> “放心了,德內爾中尉,我們不會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?!?p> 德內爾這才放心地帶著他的親戚戴澤南踏上了返程的道路,作為臨陣投誠的典型,以及分屬兩國的親眷戲劇性重逢的主人公,后者也要隨他一起,接受巴黎回聲等眾多大報刊的采訪。
“我們和你們一起回去,老哥?!钡聝葼枌w重隊的隊長,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爺子說道,“對了,你們看到丹頓軍士了嗎?這兩天他都沒有到前線,是輪休了嗎?”
輜重隊長聲音沙啞,惜字如金:“丹頓軍士負傷了?!?p> “在哪治病呢?”
“蘇伊利?!?p> “那正好去看看他?!钡聝葼栒f完,自然地從另一個頭發花白的士兵手中接過擔架,“我們走吧?!?p> 輜重隊長瞟了德內爾一眼,重開了金口:“一定要跟緊我們,中尉,這條道路可不好走?!?p> “明白了老哥?!?p> 于是一行人在夜幕的掩護下,踏上了離開凡爾登的艱難之旅。長達數公里的旅途中,德內爾竟然幾乎看不到任何植被,就連那些處于德軍大部分火炮死角的狹小溝渠,都被一些彈道詭異的炮彈砸過一輪。
在這段路途中,尸骸與斷肢的腐臭氣與未燃盡火藥的刺鼻氣味令德內爾幾乎窒息。間或一發照明彈升空,便映亮了密布的彈坑,以及散落各處的慘白的殘破尸體。
經過杜奧蒙村的戰壕時,他甚至多次看到守軍就任由戰死者的尸體嵌在戰壕壁上。他不由地問輜重隊長為什么守軍不掩埋尸體,輜重隊長則回答:“掩埋了也會被炮彈挖出來的?!?p> 他此前從未想到,軍旗山以外的地方竟是這樣一副地獄景象。
“上主垂憐,上主垂憐……”戴澤南一路上都沒有斷過祈禱。
1916年3月10日凌晨1點,德內爾一行人通過了撤退線,返回了兩星期前114團曾短暫駐扎的蘇伊利。德內爾還回到當初的那個農舍看了看,那里如今正駐扎著另一支即將趕往前線的部隊。
德內爾在門口站了一會,便返回了臨時的住所。
“你去哪里了?”負責招待他們的少尉對德內爾亂跑的行為感到不快。
德內爾只是平淡地回答道:“四處看了看?!?p> “樓上有浴缸和熱水,還有一套嶄新的軍裝?!鄙傥景欀碱^說道,“上去把自己收拾利索點,你這套破爛行頭就直接扔了,別臭烘烘地去見記者?!?p> 德內爾點點頭,徑自上樓去,而戴澤南此時已經在另一個浴缸里泡了一會了。
“咱們軍隊不講階級的嗎?”戴澤南有些意外地問道,“他一個少尉怎么對你這個中尉呼來喝去的?(德語)”
“或許他爸爸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吧。(德語)”德內爾按照那個少尉的要求,脫下一身污穢不堪的軍服邁進浴缸里,然后捧起一捧熱水,拍在自己臉上。
僅僅一天之前,他還不曾奢望自己能活下來,更遑論舒舒服服地泡在浴缸里休憩。
事實證明,活著真好。